隨著《黑神話:悟空》迅速登頂世界熱玩榜,掀起了一場關(guān)于中國游戲和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的討論熱潮。作為陜北文化瑰寶的陜北說書,迅速火出了圈,“黃風(fēng)嶺,八百里,曾是關(guān)外富饒地。一朝鼠患憑空起,烏煙瘴氣渺人跡。無父無君無法紀,為非作歹有天庇。幸得大圣借佛力邪風(fēng)一時偃旌旗……”一段蒼涼、激越、粗獷的陜北說書,吸引了一波世人的眼球。
黑神話“天命”說書藝人叫熊竹英,陜北橫山人。曾聽過他說唱《刮大風(fēng)》,堪稱經(jīng)典,書中狂放滄桑的韻味,盡顯陜北說書的無窮魅力。
“說刮風(fēng),道刮風(fēng)
說一段刮的那個老黃風(fēng)
風(fēng)司婆娘娘放出一股風(fēng)
直刮得天昏地暗怕死人
刮的兒馬風(fēng),叫驢風(fēng)
圪里圪嶗刮的母豬風(fēng)
旮里旮旯刮的山雞風(fēng)
哞哞刮的一股牛犢子風(fēng)
溝里刮進一股溜溝風(fēng)
畔上刮上來些串畔風(fēng)
刮得大山?jīng)]了頂頂
小山抹的那個平又平
千年大樹連根拔
萬年的古石亂翻滾
刮得碾盤啪啪啪摜燒餅
刮得碾轱轆嘟嚕嚕滾流星……”
這一段唱得淋漓盡致、蕩氣回腸,聽得人心情激昂,仿佛置身于陜北黃土高原蒼莽的天地間?!豆未箫L(fēng)》登上全國好多地方大舞臺,遠赴巴黎中國文化中心表演,為法國觀眾帶去了全新的視聽感受。
我在陜北鄉(xiāng)間生活了十幾個春秋。對于陜北說書這種表演藝術(shù)形式,我并不陌生。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陜北鄉(xiāng)村,文化娛樂貧乏,除偶爾十里八鄉(xiāng)追逐巡回播映的露天電影之外,另外一個最有盼頭的文化娛樂節(jié)目,便是聆聽盲人說書。在陜北,說書盲藝人被尊稱為“書匠”。
兒時,我見過的盲人幾乎都是書匠,他們有的先天性目盲,有的因為害眼病沒有得到及時救治而導(dǎo)致雙目失明。過去那個時代,盲人要學(xué)其他手藝會受到很大限制,學(xué)說書倒能心無旁騖,發(fā)揮專長,比常人學(xué)得更加惟妙惟肖。他們利用說書謀生,自食其力,將那些流傳了千百年的民間俠義故事,通過聲情并茂的說唱,向群眾廣泛宣揚,既帶來快樂,又引導(dǎo)人們崇尚正義和善良。
史鐵生的短篇小說《命若琴弦》,講述的就是一老一少兩個盲人以彈三弦為生,心中寄望于彈斷一千根琴弦后就能拿到藥方并看見光明。小說中盲人摸索著在山路上穿行的情節(jié),我小時候司空見慣。盲人宣傳隊一撥一撥來村里說書,一般會有一個耳聰目明的半大小子用一根長棍在前面牽引著,后面依次是書匠、敲鑼打鼓各色人等,每人伸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,四五個人牽成長長一線隊伍,走在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上,挨個村子走進村部場院說書。盲人宣傳隊有時只說一夜便走了,有時村里經(jīng)濟略有結(jié)余,好客的隊干部會留他們一住就是三五日。那幾日,日日都有說書聽,鄉(xiāng)親們個個笑逐顏開,呼朋喚友來家里,仿佛過節(jié)般盡情享受了一餐精神盛宴。
陜北過去說書盲藝人多,唯記其中一位書匠叫侯冬,近鄰李家河村人,與村里許多人家沾親帶故,因此大伙兒愛直呼其名,以表親切。侯冬彼時人到中年,光頭,身材矮胖,看上去很堅實。穿一件藍布長衫,前襟上時常有一星兩點飯粘子?!岸?,看你瘦得像個洋煙鬼,你看我好身體哩!”侯冬伸手摸摸人群中朱成山瘦削的胳膊,語氣中難掩驕矜之色,同時展示似的拍拍自己厚實的胸脯。圍觀的村民大多面露菜色,便都羨慕書匠吃四方,也能養(yǎng)一副好身板。
黃昏時分,享用過隊里的派飯后,書匠侯冬抱著三弦,領(lǐng)著說書宣傳隊去村部場院里說書。說書宣傳隊有打書鼓的,敲鑼的,拉二胡的,還有馬鑼、小镲、梆子、木魚、鈴鐺、醒木、口琴等多種樂器,一般都是三四人組成,有的人兼打幾種樂器。在昏黃的路燈下,書匠侯冬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坐在最當(dāng)中一條凳子上,腿上綁著一副竹板。村里人幾乎傾巢出來聽書,周圍十里八鄉(xiāng)也有不少趕來聽書的,他們有的自帶一個小板凳,有的干脆圪蹴在地上,有的坐在石頭磚塊上,或者就近抱來麥秸柴草鋪在當(dāng)?shù)?,許多男孩子則高高騎坐在場院圍墻上。為了聽得真切,我和母親擠坐在最前面。隨著“咚咚咚”三聲鼓響,竹板打得“啪啪”作響,三弦激昂的旋律繼而響起,場院內(nèi)聽書人的嘈雜聲漸漸斂去,全村男女老少都豎起耳朵認真聆聽,連那些正在懷中吃奶的嬰孩也似乎忘記了吃奶,瞪大黑豆似的小眼睛望向書匠侯冬。
書匠侯冬邊彈邊唱:“彈起三弦定準音,我把眾鄉(xiāng)親一聲請。我請大家都坐穩(wěn),細聽我給大伙兒說分明?!睍背T,接下來是一段定場念白:“各位鄉(xiāng)親,今天我要給大家說一段《五女興唐傳》。隋朝末年,天下大亂,李家兄弟李懷玉、李懷珠受困,早就定下娃娃親的吳家姊妹吳鳳英、吳月英大顯身手將其兄弟二人救出并暗許芳心,后四人走散。吳鳳英、吳月英踏上尋夫之路,她們相繼結(jié)識了張美容、胡玉蓮、白玉娥。五位女子進京考取武舉功名,卻遭遇到不公平的待遇,于是大鬧考場,寫下反詩,逃出長安。路上聽聞百姓受到惡虎寨山賊的欺負,五女怒闖山寨,除掉山寨首領(lǐng),展開了一段傳奇故事?!?/p>
陜北說書按內(nèi)容、篇幅長短,可分為書帽、小段、中篇和長篇。書帽,顧名思義,即開正本前加唱的部分。就像舊時二人臺演出前,一般先由丑角上場說“呱嘴”。說書的書帽可獨立成篇,一般為吉慶套語、古代英雄事跡的串聯(lián)或帶有勸世意義的唱詞,如《二十點將》《珍珠倒卷簾》《八百里秦川古長安》等?;璋档墓饩€里,又敲出一氣急促的鼓點,三弦聲優(yōu)美動聽,隨著書匠侯冬抑揚頓挫的聲調(diào)在山村悠悠回蕩?!霸捳f唐高祖李淵登寶殿,長安城里大開武場門,李懷玉兄弟去赴試,誤傷了人命惹禍端,結(jié)發(fā)的妻吳鳳英,千里尋夫美名揚,還有一個吳月英……”“咚咚咚”鼓點與竹板齊響,營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。還有念白設(shè)置的懸念,一下子就激發(fā)了聽眾極大的興趣,大伙兒豎起耳朵,生怕聽漏了一句。
書匠侯冬說得抑揚頓挫,繪聲繪色,盡管眼神空洞,但豐富的表情,并佐以各種手勢,足以讓人著迷。精彩的說書內(nèi)容引人入勝,扣人心弦,我的全部心思都被吸引住了。他說一陣唱一陣,時而男聲,時而捏著嗓子模擬一兩句女聲,那細碎的女聲頗有喜感,將眾聽書人逗得嗬嗬直樂。說到帶勁處,眾人的心隨之被懸了起來,如墜云霧,隨著五女叱咤風(fēng)云去營救夫婿……
“欲知后事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?!蓖f到生死攸關(guān)處,只見書匠侯冬一拍竹板,三弦聲戛然而止,同時伸手在頭上“啪”地一拍,拍死一只長腿花蚊子。此時此刻,人們才意猶未盡地先后離開場院。我那時大約七八歲,跟在母親身后往回走,心里七上八下惦記著李懷玉的下落。
書匠侯冬下回再來時,時令已入秋。這次說書團隊多了一個敲鼓的女盲人。女盲人約莫三十歲上下年紀,大臉盤,白面皮,一頭油亮烏發(fā)編成兩條長辮子,直垂到大腿根處。她專心敲打著鼓點,村里女人踩著鼓點仔細打量著她。有婦人忍不住哀嘆,若不是雙目失明,這女盲人可是姿色絕佳的美人胚子。不少村夫莽漢也盯著女盲人看,他們貪婪的眼神無法自拔,像蜜蜂遇見了盛開的花朵。
這一夜書匠侯冬說的是《小寡婦上墳》。“人家成雙咱成單,好像孤雁落沙灘,一對枕頭兩條氈,一個人睡覺實在難……”他時說時唱,聲情并茂,并輔佐以手勢動作,使人恍惚如臨其境。女盲人神情凄然,深邃的眼窩里汪著一汪淚,我的同情瞬間有了具體指向,將女盲人想象成小寡婦,沉浸在凄苦的氛圍中了。正當(dāng)關(guān)鍵處,只見書匠侯冬噌地站起來,長吁一聲:“想起丈夫淚漣漣,我的夫呀——”如怨如慕的哭訴,三弦聲、竹板聲全停了,口里也是噤聲不再言語。全場聽眾沉浸在他渲染的感傷情節(jié)中,一時感覺夜涼如水,不知今夕何年,身在何處。
一眨眼,三十多年過去了,抑揚頓挫的說書聲已漸漸消逝,書匠侯冬早已作古,村民們再也無福享受那份至臻至美的精神大餐。但是隱伏在陳年歲月中的三弦聲、竹板聲,常常于夜深人靜時,會驀然從耳畔響起。
紀錄片《書匠》中有一位非常著名的書匠叫張成祥,是清澗店則溝村人,小名飛舟兒,人稱全五音,意即什么樂器都會。陜北說書可分為“三弦說書”和“琵琶說書”,張成祥擅長用琵琶說書。他三歲時得天花雙目失明,八歲學(xué)藝,有著驚人的藝術(shù)天賦和記憶,十四歲走紅陜北鄉(xiāng)里。不但說書,尤其擅長清澗道情。西北文藝工作團創(chuàng)作成員梁文達晚年回憶起他一生所遇到過的民間藝人時說:“清澗的張成祥是個無人能及的民間音樂天才。他是東方的貝多芬!”在影片《書匠》中,詳細記錄了張成祥等盲藝人的演出情況和生活現(xiàn)狀。他們的現(xiàn)實境遇和無數(shù)次的操練摸索,令人淚目。據(jù)影片介紹,張成祥是史鐵生小說《命若琴弦》中的人物原型。
長大后,我才知道與韓起祥、張俊功等陜北著名說書藝人相比,我熟悉的書匠侯冬要差遠了。韓起祥和張俊功都出生于有“說書窩子”之稱的橫山,橫山說書在陜北說書中堪稱翹楚。其中最著名者就是韓起祥,他自幼因天花導(dǎo)致雙目失明,十三歲學(xué)藝,代表作有《劉巧團圓》《我給毛主席去說書》等。我有幸聽過韓起祥說書的一盤磁帶,感受深刻且震撼。韓起祥的說書不僅是一種藝術(shù)表演,更是一種歷史和革命精神的傳遞。他的說書內(nèi)容真實生動,生活氣息濃厚,聽著錄音帶,我恍惚望見懷抱三弦的說書藝人,腳綁木板,手腳并用,邊說邊唱,一口百腔,旋律時而高亢豪放,時而低沉哭訴。那種藝術(shù)感染力,不由得讓你深深陶醉。最難得的是,韓起祥創(chuàng)造性地把陜北民歌信天游以及道情、碗碗腔、秦腔、眉戶等劇種的曲調(diào)巧妙融于說書中,使說書的藝術(shù)形式更加豐滿。
張俊功是陜北說書歷史中的一個里程碑式人物,主要作品有《說唐全傳》《楊家將》《金鐲玉環(huán)記》等。他自成一派,第一個把坐場改為走場,把一人改為多人,人物角色分工明確,互相酬唱應(yīng)答,而且有了身段及表情表演,講究舞臺風(fēng)度、手、眼、法、步等規(guī)范。在電影《北斗》配說書音樂中,張俊功將他精湛的說書技藝發(fā)揮到極致,嗓音清脆、模仿得惟妙惟肖、說學(xué)逗唱繪聲繪色?!耙磺粺嵫?,化做三根琴弦;繡口一張,說盡千古往事”。這應(yīng)該是對張俊功說書最中肯的評價!
盲人書匠為陜北大地留下了珍貴的說唱藝術(shù),在連綿不絕、起起伏伏的時代洪流中,隨著老一代藝人逐漸離世,盲人說書這一曾被賦予高貴品性的審美形式,被歷史車輪無情地碾壓和拋棄,令人扼腕嘆息。重溫記憶中那高昂百轉(zhuǎn)的說書韻調(diào),我們似乎聆聽到黃土地上回響的悲壯挽歌。
尋根傳統(tǒng),文化賦能。好的文化產(chǎn)品,都是以本民族厚重的文化底蘊為載體,進而影響、輻射到廣闊天地。可喜的是,陜北說書由盲人謀生到新一代明眼說書人在現(xiàn)代傳播技術(shù)的帶動下傳承和弘揚,煥發(fā)出蓬勃的生命力。比如黑神話“天命”說書藝人熊竹英就有一雙炯炯明目。他在實踐中不斷嘗試添加新元素和新的表演方式,曾在央視綜藝頻道與喜劇演員宋小寶合作表演《小寶說書》,又與蘇州評彈合作,為動畫片配說書唱段,好評如潮,并獲得了曲藝界的最高獎——牡丹獎。
“黃金有價書無價,書比黃金萬分強……”當(dāng)榆林學(xué)院特色課程上傳來清脆瑯瑯的說書聲時,足以撫慰我們聽覺上的鄉(xiāng)愁!